本書聚焦于“外國公使覲見禮”,分析清代賓禮體制的原型、變體及其思想體系,進而探天下秩序”與中國近代政治文化的關聯。通過考察“外國公使覲見禮”的制訂過程,可知從“賓禮”到“禮賓”的改變並非一蹴而成。清政府面對外來刺激時,自有其內部轉換的機制,不只有外在形式上的變革,更有內在觀念的調整,故清政府提出“客禮”概念,作為中禮與西禮的過渡禮儀,也是“天下秩序”與“國際法”的思想銜接。但當“客禮”無法再解釋公使請覲時,“賓禮體制”宣告結束,“天下秩序”也不再是清政府對外關係的中心思想。
緒 論
一 研究動機
先秦儒家的王道思想,主張周天子位居“天下”的中心,四裔諸侯皆為周天子的臣屬,用以屏障周王室。漢代獨尊儒術後,儒家學說成為中國的主流學術,而“天下秩序”、“華夷之辨”、“君臣之分”等概念,也成為傳統政治文化的核心意識。美國學者費正清(John K.Fairbank,1907~1991)提出“中華世界秩序”的論點後,大大影響了國際學界的研究動向,相關論述甚多,但這些研究成果都針對中華世界秩序的“現象”進行討論。1990年代以後,針對中華世界秩序“原理”的研究成果,逐漸取代這些只討論“現象”的先行研究,讓“中華世界秩序”的研究又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如張啟雄教授首先提出規範“中華世界帝國”的“中華世界秩序原理”,並將儒家倫理觀分為多項概念,說明天下就是中華世界帝國,天子就是中華世界帝國皇帝。中國全土是為王畿,即為“華”,皇帝直接管轄臣民;中國以外的周邊諸國為屏藩,即為“夷”,皇帝可通過屬國國王,間接管轄屬國臣民。當有外來者要求與中國往來時,中國政府安排冊封、上表、納貢、賞賜等儀式,確認皇帝與外來者的君臣身份,彰顯雙方的尊卑位階,並將這些外來者定位為藩屬,納入中國與周邊國家共構的“中華世界秩序”。據此,中國與周邊諸國的往來,多以“禮”為媒介,而這些禮儀儀式都帶有政治文化的隱喻,從這些儀式的安排,可觀察往來雙方的政治從屬、經濟交換及文化交流等種種面相。
“賓禮”即款接賓客的相關禮儀。根據主客身份的不同,“賓禮”又分為兩大類型:一是君臣之間的“朝貢禮”,強調不對等位階;二是臣屬之間的“聘禮”,強調對等位階。而中國款接外來者的禮儀儀式,皆歸入“賓禮”的範疇,並依據外來者的身份,安排相應的款接儀式,彰顯往來雙方的政治關係。由此可知,若要探討清代的對外關係,不能套用歐洲諸國的主權觀念(Sovereignty),必須分析“賓禮”的儀禮次序,方能理解清帝國與周邊諸國的往來方式。
自簽訂《江寧條約》、《天津條約》後,清政府因戰敗,不得不同意平行往來、公使駐京、親遞國書等款,無法再將英、法、美、俄四國視為“夷”,也無法再以“朝貢禮”規範這些國家的交涉儀節。為了維護“天下秩序”的正當性,清政府必須另闢蹊徑,將這些國家納入“賓禮體制”的規範,並借由不同的款接儀節,重新“正名”這些外來者,建構中國皇帝、各國君長、外國駐京公使的等差位階。尤其是禮制本身,便可衍生多種層次的權力關係,如行禮方式、服裝穿著、公文用詞、座位安排、入門登階的位置,皆顯示權力關係的變化。因此,外國公使如何覲見皇帝的禮儀問題,便成為中外雙方爭執的焦點之一。
對清政府來說,“外國公使覲見禮”問題實涉及整個政權的正當性基礎。從咸豐朝、同治朝、光緒朝的交涉過程,可知清政府為了“外國公使覲見禮”的問題,做了各種的努力,儘量將外國公使定位為皇帝的臣屬。即使八國聯軍佔領北京,甚至強迫清政府簽訂《辛丑和約》,光緒君臣仍汲汲于“外國公使覲見禮”問題,不願輕言放棄皇帝的至尊地位,也不願徹底拋棄“賓禮體制”。清政府對“外國公使覲見禮”的堅持,或可解釋為清朝君臣對“天下秩序”崩解、“以夷變華”的焦慮感,同時也是他們解決正當性危機的自強之道。
過去學界受到現代化理論的影響,多以為清代的對外關係封閉守舊,並批評清政府執著無謂的覲見儀式,無視國際法的外交慣例,遂引起中外雙方的覲禮之爭,使中國自絕於國際社會。在外交史的研究框架之中,這樣的論述或有道理,但不免有過度簡化之虞,未曾深究下列問題:第一,“賓禮”的內涵是什麼?第二,“賓禮體制”是否等於朝貢貿易?與清代涉外體制有何關聯?第三,為何清政府執著于“外國公使覲見禮”的儀式?第四,當外國公使堅持行“鞠躬禮”時,清政府如何變通擬訂“外國公使覲見禮”方案?又如何解釋覲禮更定的現況,讓中國官民和外國公使都能接受這樣的改變?第五,“賓禮”如何落實到中外雙方的地方交涉?又如何制定中外往來的儀節,規範外國領事、洋商及傳教士的行動?第六,“外國公使覲見禮”的更定,將如何影響清帝國的涉外體制、權力分配及“天下秩序”的理念?第七,“賓禮體制”如何過渡到西式外交禮儀(禮賓),並接受國際法為中心的國際秩序原理?本書將考察這些問題,觀察清代對外交涉體制的變化,瞭解中西禮制的衝突根源,並探討“天下秩序”與中國近代政治文化的關聯。
二 研究回顧
過去有關中外互動的研究,指出中外禮儀的差異常變成中外交涉失敗的導火線,尤其是外國使者覲見皇帝的禮儀問題,往往讓中外雙方不歡而散,如乾隆、嘉慶年間,英國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1733~1806)、阿美士德(William Pitt Amherst,1773~1857)使節團的案例。就傳統中國涉外體制而言,或冊封外藩,或朝覲貢獻,或上表祝賀,皆屬“賓禮”的範疇。與“賓禮”相涉的封貢關係,只有不對等位階的主從關係。美國學者費正清將之稱為“朝貢體系”,日本學者濱下武志則著眼朝貢使團的交易行為,稱之為“朝貢貿易”。若干外交史學者則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外務部的成立,視作中國接受“條約體制”的象徵。過去對晚清涉外體制的研究成果豐碩,但多偏重外交史,未能考究禮儀意義,也未論及當時的民間輿論和外國公使的感受。幸好,近年新出史料甚多,可借此重新檢討過去未曾注意到的面向,如黃一農利用大量的圖像,重新檢討馬戛爾尼使節團訪華之事,具體呈現中西文化的差異,也讓禮儀與政治的互動更加清楚。以下將過去的研究成果,整理出三種看法,並概引一二經典成果,檢討利弊,提供本書發展的方向。
(一)朝貢體系論
過去學界著重討論清代賓禮之下的朝貢制度,如美國學者費正清指出,傳統中國沒有外交制度,但有融合政治、外交、貿易、文化於一體的朝貢制度,控制中國周邊國家政治、外交、貿易的工具,稱之為“朝貢體系”(Tributary State System)。費正清將“朝貢體系”的概念,作為傳統中國對外關係的特殊性,並以為“朝貢體系”讓中國產生優越感(中國中心主義,Sino-centrism),妨礙中國政治、社會的理性化,進而建構了“衝擊—反應”的理論模式,強調中國對外關係是保守封閉,將其視作阻礙中國往現代化發展的不利因素。費正清將清代政治、外交、經濟合於一體的“朝貢體系”論,影響極大,至今仍有其參考價值,但犯了西方中心主義的錯誤,過度貶低了中國自身的政治體制和思想文化。
對此,美國學界已有自省,批評費正清的“朝貢體系”過度簡化,或合理化帝國主義的侵略行為。例如,譚中(Tan Chung)批評費正清太強調文化因素的結果,反而忽略了鴉片戰爭的真正原因,並指出明清中國不像費正清說的那樣排斥海外貿易,“朝貢體系”只是抽離歷史事實的概念,不能當作明清兩代的涉外體制。何偉亞(James Louis Hevia)也歸納了學界對“朝貢體系”的質疑,如朝貢體系的形成時間、中國向外國贈予的利益、對外關係的刻板單一以及朝貢體系主要用於朝鮮、越南、琉球等周邊國家等問題。
中國、日本、韓國學者也有類似的質疑,開始提出“冊封體制”、“華夷秩序”、“禮治體系”、“中華世界秩序原理”等論點,證明東亞諸國的傳統國際關係是多面向的互動關係,並不像費正清指出的那樣,全歸因於中國單方面的影響。例如,阪野正高認為,東亞諸國不但有重疊的朝貢關係,也有雙重的朝貢關係,不只有以中國為中心的表現。張存武、全海宗也指出每個時代、每個國家的對外關係,取決於各國政治、經濟或文化上的需求,不能全歸因於中國單方面的影響。張啟雄考察儒家經典的解釋,提出“中華世界秩序原理”的論點,並以“名分秩序”、“封貢體制”、“奉正朔論”等多重概念,解釋周邊諸國願意維持主從關係的原因,進而建構以中國為中心的“中華世界秩序原理”。
除了費正清的“朝貢體系論”之外,濱下武志的“朝貢貿易體系論”也常被學人引用,有必要簡單回顧。濱下武志從“區域經濟”的角度,注意到中國和東亞諸國的貿易活動皆以自身利益為動機,實具有主動性。並主張“朝貢貿易體系”的論點,指出中國借“進貢—回賜”的方式,讓東亞諸國以中國為中心,不但形成了相應的商業網絡,也發展為東亞世界的區域經濟圈。同時,通過對白銀流通、貿易結構、外商資本、改革派思想等的考察,濱下武志反對費正清的“衝擊—反應論”,認為西方國家為了獲得他們想要的貨品,必須先加入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區域經濟圈,故不能把近代亞洲的歷史簡單解釋為朝貢體系轉向條約體系的過程。
濱下武志“朝貢貿易體系論”雖從經濟史的角度,提供另一種研究途徑,但也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見,或以為西方列強加入“朝貢貿易體系”的說法頗為牽強,或指摘“朝貢貿易體系”的圖式仍陷入費正清的距離迷思,仍以為東亞諸國離中國越近者,越容易受到中國的控制與影響。例如,高明士認為,濱下武志將朝貢關係解釋為商業行為,並未回歸歷史脈絡去處理貿易與朝貢的關聯,並指出朝貢行為只是一個現象,應從“天下秩序”去考慮中國與鄰近各國的關係。祁美琴認為,清代朝貢體制與明代朝貢體制的性質不同,不能混一處理,並指出明代是典型的朝貢貿易,先有朝貢關係,才允許貿易,嚴禁民間與外國通商;清代的朝貢貿易,乃以經濟性手段,追求政治目的的實現,但仍允許民間與互市國通商。濮德培(Peter C.Perdue)考察清帝國對西北邊患的軍事策略後,指出濱下武志只偏重中國東南沿岸的貿易因素,卻忽略了外交、權力、軍事等因素都會影響經濟圈的範圍。中村哲、川勝守等人則據明清兩代的海禁政策,批評濱下武志的“朝貢貿易體系論”缺乏實證,也質疑16世紀以降東亞貿易圈的連續性,指出朝貢貿易未必是東亞近代化的單一動力。近年日本學界重新檢討清代的通商制度,更注意到行商、邊境關市、互市國等問題,強調“互市制度”的重要性。如岩井茂樹、廖敏淑都指出“朝貢貿易”並不是清帝國唯一的通商辦法,“互市制度”才是傳統中國的主要通商模式,並借由“通商制度”,清帝國更能彈性調節與周邊諸國的關係。
此外,某些學者也批評費正清只以西方經驗為圭臬,忽略了中國的歷史發展,開始注重朝貢制度與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的關係。如李雲泉考察歷代朝貢體制的制度變化,並指出“華夏中心論”是中國學者對政治空間的思想資源,可謂研究朝貢制度的重要著作。不過,該書雖整理朝貢制度的運作,卻未分析朝貢制度的思想資源、存續條件及變化因素。例如,李雲泉避談俄羅斯、荷蘭、大西洋國(葡萄牙)的特殊性,更未區分清代的屬國、藩部、與國的區別。況且,對中國涉外體制,籠統用“朝貢制度”概括,實有再商榷的必要。因此,本書將考察清代涉外體制,並討論賓禮儀節與涉外體制的關聯,兼敘賓禮體制的變化原因、過程及影響,呈現中西禮制的糾葛將對清帝國政治、外交、文化產生何種影響。
(二)天朝中心論
“天朝”一詞是清帝國的自稱,如乾隆皇帝(1711~1799,1735~1795在位)回復英國國王喬治三世(George Ⅲ,1738~1820,1760~1820在位)的諭旨中,便使用“天朝”一詞,或以自稱,或用於代稱“中國”。費正清的“朝貢體系論”,刻意強調“天朝”、“優越感”、“排拒西方”等因素,遂有清帝國為了維持天朝體面,不願接受平等外交的說法。後來,受到“現代化理論”的影響,研究者往往將“天朝”二字用作專制王朝的代稱,或當作清帝國不解外情的原因,更多是等同於中國閉關自守的保守主義。因此,對馬戛爾尼、阿美士德使節團受阻之事,中國學界大多批判清朝君臣為了維護天朝體制,才會堅持“跪拜禮”的方案,拒絕西歐文明的輸入,遂讓中國陷入近百年的衰弱局勢。
隨著“現代化理論”的修正,學界重省“天朝”的定義,欲瞭解中國自稱“天朝”的原因。例如,阪野正高認為,“天朝定制”即保守派注重的華夷思想及支配他國的模式。劉紀曜指出“天朝意像”乃基於“天命觀”與“夷夏之防”的思想基礎,逐漸發展成中國獨特的對外態度,未必是中國自以為是的優越感。黃枝連則提出“天朝禮治體系”的論點,強調中國禮治文化在東亞諸國的影響,主張19世紀以前的中國憑藉“禮治主義”,不但成為東亞世界的文化中心,也維護了東亞諸國的國際秩序。張啟雄的“天朝定制論”著眼於“上天—天下—天子—天命—天朝—子民”的“天命論”,發展出天朝對海內外實施“法秩序論”與“禮秩序論”,並強調中國對外關係不可用歐美傳入的國際法概念去詮釋,否則有“以西非東”、“以今非古”的偏頗。佐藤慎一指出“天朝”是清朝確立的制度,而“天朝觀”是中國傳統知識份子(士大夫)對中華文明的自信心,更是他們重新認識世界的自我解剖和精神糾葛。
(三)禮儀衝突
關於中外禮儀衝突的研究,中外學界集中討論馬戛爾尼使華事件,不只召開紀念中英通使的學術研討會,也有數本專著、學位論文及大量的專文討論,可見其重要性。由於該議題的專著、論文眾多,本書將利用這些豐碩成果,不另討論馬戛爾尼使節團,只做研究回顧而已。對馬戛爾尼是否向乾隆皇帝行三跪九叩禮,中外學界各有見解,並以為“覲禮之爭”隱含中、英兩國不同的世界秩序觀。
例如,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探討中英雙方之間的價值觀及文化差異,並強調清帝國的文化背景和政治觀念,指出馬戛爾尼是否下跪的問題,實為中國與歐洲世界的文明衝擊讓中英雙方越行越遠,甚至互相誤解,引發日後不可避免的衝突。朱雍《不願打開的中國大門》最早利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的清代檔案,史料豐富,但可惜的是,該書以“現代化主義”立論,批評乾隆皇帝的對外政策是“限關自守”,而覲見禮問題也被視作天朝的自大表現。何偉亞正視“賓禮”的重要概念(沿中線而行,Channeling along a centering path),並運用後現代主義的概念,欲修正費正清“衝擊—反應”的理論模式,說明朝貢體系的構成,立基於“多主制”(multitude of lords)的帝國想像(imagining of empire),從而推論中英兩國的覲禮之爭,實為兩個多種族帝國的霸權之爭。
何偉亞以“賓禮”作為該書的核心觀念,提到“賓禮”的可變性,實觸及“賓禮”與現實政治的關聯。可惜,何偉亞未再多闡述,便轉而強調藏蒙政策,欲建構以清皇室為最高君主的“多主制”,引起許多學者的質疑。有些學者批評“後現代史學”的史料可信度,或批評“多主制”過於主觀,誇大了滿漢之間的緊張度,也忽略滿、蒙兩族特有文化的發展,更模糊了理藩院與禮部的不同職能,忽略“賓禮”的施行物件、禮儀儀式及其文化意義。綜觀上述的評語,可知何偉亞最受爭議的問題,在於“多主制”的解釋。因為清帝國的“賓禮”實源於“天下秩序”的儒家理論。經過乾隆、嘉慶兩朝的禮學考證,儒家經典的名分、華夷、封貢等概念,多已自成一說,何偉亞沒必要再引入“多主制”的概念,讓“賓禮”的討論模糊焦點。正如羅志田指出的那樣,“如果要強調賓禮的重要性,就只能多關注具體的‘滿清’與一般意義上的‘中國’之同,而不是其異”。
相對于馬戛爾尼使團訪華的研究風潮,咸豐朝(1850~1861)以降的禮儀衝突問題,就顯得冷清許多。過去學界討論覲禮之爭時,往往簡化為叩頭問題,未曾區分“跪拜禮”的象徵意義,也不曾考慮中外雙方邊談判邊妥協的微妙互動,有必要重新探討。目前對中外禮儀衝突的問題,唯有王開璽的成果最為豐碩,尤其是2009年出版的《清代外交禮儀的交涉與論爭》為王開璽累積多年成果之集成之作。《清代外交禮儀的交涉與論爭》討論範圍甚大,不限於一國一事,篇幅浩大,史料豐富,幾乎討論了清代禮儀衝突的所有事件。然而,該書仍沿襲“現代化理論”的論調,同樣將中外禮儀衝突的問題,當作清帝國維持天朝體面的手段,並批評清朝君臣的自以為是,不願採用西式的平等外交禮儀,才會與世界失之交臂。
王開璽的說法,顯然是另一種“西方中心主義”,無視“賓禮”與西方外交禮儀的不同本質,相當可惜。有必要說明的是,王開璽《清代外交禮儀的交涉與論爭》第五、六、七章集中于咸豐至光緒朝的禮儀衝突,給筆者提供了許多啟發與刺激。本書與此雖有議題重複之嫌,但本書的研究動機、研究方法及使用資料,皆不同于王開璽及其論點。首先,本書首重“賓禮”與政治的關係,及“賓禮”的自發性轉化,與王開璽關注的重點,實為不同的討論層次。其次,本書將利用新政治史的研究方法,分析“賓禮”與傳統中國政治文化的關聯,絕不同於“現代化理論”的論點。再次,本書以外交史的多檔案對照法,利用原始檔案、多國檔案及近年新出版的報紙彙編、日記、筆記等資料,進行研究,應有突破舊說之處。
從上述的研究回顧,可見過去的成果多受到“朝貢體系論”的影響,將“賓禮”當作政治、文化的混合體,以為是中國控制周邊各國的軟實力;或套用“現代化理論”的解釋,將“賓禮”貶為阻礙中國接受西洋文化的禮儀制度。這些前人成果並未深入分析清代的“賓禮”究竟如何運作,清政府為何與外國公使發生禮儀衝突,覲禮之爭又衍生出哪些問題。為了探討這些問題,本書將從咸豐、同治、光緒三朝的覲禮之爭,觀察清政府與外國公使的互動,瞭解清政府的覲禮原則、內部討論及“賓禮”的變化,進而分析禮儀與政治的關聯,探討覲禮、賓禮及中國對外交涉體制的關係。
三 研究取徑與資料說明
政治制度的解構與重構,不全是被動的妥協,更多時候是當局者的理性選擇。事實上,人們面對新事物時,往往試著從歷史先例找尋其思想資源及其對應方式。因此,所謂的“保守”或“改革”等詞語,不能簡單等同為“傳統”或“現代”的概念。對清朝君臣而言,嘗試“舊瓶裝新酒”與“新瓶裝舊酒”的努力後,發現無法再調節體制,應付危機,原有的機制才能退場,並建立新的體制,接納新的事物。“外國公使覲見禮”的制訂,亦是同樣的道理。因此,本書將討論咸豐到光緒朝的覲禮之爭、“外國公使覲見禮”的擬訂及晚清政治文化的變化,厘清覲禮更定後的不變之處,方可瞭解近代中國政治文化的轉變。
在咸豐、同治、光緒三朝,清帝國內政、外交問題相互糾結,又有保守、變法、革命思潮互為交錯,各種勢力此消彼長,讓晚清政治、外交、文化史的研究仍有許多課題有待探討。而“外國公使覲見禮”的更定,直接牽涉到皇權的正當性基礎,有可能動搖以“天下秩序”為核心的傳統政治文化。因此,為了分析皇帝、總理衙門、各地督撫及地方士紳的立場,有必要利用“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的研究方法,注意不同人群的政治主張及其對覲見禮問題的態度,方能理解“外國公使覲見禮”問題對晚清政治文化的衝擊。
本書有必要先說明“政治文化”的定義,表示本書的定義不同於政治學上的定義,避免有“以西非東”之弊。“政治文化”是政治學的重要領域,約在1960年代開始風行,意指某一政治群體普遍接受的政治取向。由於“政治文化”強調政治取向,故在政治學研究上,多偏重心理分析和民意調查的資料測量,藉以說明該群體的“政治文化”的模式、變數及其預測結果。直到1980年代末期“政治文化”的概念才被歷史學家所用,但偏重于個人心理的分析,並囿于傳統與現代的模式,簡單地將中國現代化發展的不穩定因素全歸咎于中國傳統文化。若干學者也批評這樣的觀點,認為“政治文化”用於歷史研究上,可能會太過簡化儒家思想,也可能抽離傳統中國的歷史經驗。
根據前人對“政治文化”的討論,本書定義的“政治文化”,乃指一個政治體系的成員共同具有的政治理想與行為規範,並成為維持該政治體系運行的必要條件。“禮”是傳統中國政治和文化的核心,也是中國人安身立命的原則。而“賓禮”是中國與周邊諸國建立政治關係的表現儀式,通過冊封、朝覲、納貢等儀式,可實現以德服人、教化四夷的“中華世界秩序原理”。據此,本書擬采“政治文化”的概念,融合政治史、制度史、外交史及思想史四種視野,綜合討論咸豐、同治、光緒君臣及地方士紳對“外國公使覲見禮”的立場與態度,重新厘清“外國公使覲見禮”對“賓禮體制”的影響,觀察近代中國從“賓禮”到“禮賓”的轉變。
依據上述的立場,本書欲處理的問題如下:第一,過去多以為禮儀是當權者的工具,但筆者認為,禮儀不只單方面為權力服務,反過來說,權力同樣也為禮儀折節。“賓禮”的儀式呈現,讓皇帝、官員、外藩王公、屬國貢使等人,都成了表演者。“賓禮”如何借由肢體表現、言談話語、遊宴活動,讓每位表演者重新體認自身的身份,也使君臣關係具體化,不再是抽象的權力遊戲。第二,傳統中國“賓禮”與近代歐洲禮儀的性質截然不同,但在兩者轉換之際,反對與贊成的聲音同時存在,對“賓禮”也出現不同的認知。此時,清帝國的政治體制如何調整,讓臣民接受這些改變,免除皇權動搖的危機。第三,從清朝君臣討論覲禮方案的過程,可見“賓禮”不是一成不變,而是根據現實需求,自作調整,出現“賓禮”的禮意轉化,解決內政與外交的衝突。面對“賓禮”的調整,總理衙門如何自圓其說,士人能否接受這些說法,各國公使是否遵從賓禮體制的規範。
在資料運用上,本書特別重視原始檔案,補充《清史稿》、《籌辦夷務始末》及《清季外交史料》的不足,更能瞭解清政府與各國公使的互動,以及總理衙門與地方督撫各自立場的表述。因此,本書主要利用臺北“故宮博物院”典藏的起居注、宮中檔及軍機檔,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典藏的《清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檔案》和《外務部檔案》,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收藏的部分檔案,以及國家圖書館館藏的清代資料。除了上述檔案資料外,晚清士人的日記、時論、筆記、報紙,如《翁同龢日記》、《薛福成日記》、《退想齋日記》、《申報》等資料,不只記錄了公使請覲之事,也多有評論,或寫下個人感想。若能參照官方檔案、私人日記及報紙評論,研究視角便不再限於上層階級,亦能瞭解清朝官員、地方士紳的真正想法。除了分析清朝君臣的想法之外,本書也會討論各國公使議禮的動機,將利用英國外交檔案,還有駐華公使、傳教士回報的報告、日記及書信。日本外務省的《日本外交文書》、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中美關係史料》、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外務部中外關係檔案史料叢編》、國家圖書館編《清代孤本外交檔案》等資料,皆可參照比對,不再限於一國一人之論。
四 章節架構與論述
緒論即說明本書的問題意識、研究方法、使用史料,結論則總結各章的論點,整合本書的主要觀點,故緒論、結論不計入章節。為了解決上述各項問題,本書分排章節如下,並說明每一章欲闡述的議題。
第一章討論清代賓禮的理論基礎、現實運作及清初諸帝款待俄國使節團的儀式。首先,探討清帝國如何建構“賓禮體制”,並通過賓禮儀式的實踐,將清政府、地方督撫、藩部、屬國結合為一個政治文化共同體。其次,從清代賓禮的實際運作,分析清代賓禮的禮學依據,清朝君臣看待“天下秩序”的態度將如何影響清政府的對外政策。再次,討論清初諸帝與俄國使節團的互動過程,觀察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君臣對俄國的態度,分析清代“賓禮體制”的異同之處。
第二章先說明咸豐君臣面對《天津條約》之“公使駐京”條款的態度,並討論清政府不遵《天津條約》的原因。其次,分析英、法與美、俄兩者對清政府的換約方案,為何有不同的處理態度。再次,分析《北京條約》簽訂後,清政府不得不同意“公使駐京”一款,但為何咸豐皇帝仍不允“親遞國書”一款。最後,分析咸豐皇帝為何限制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許可權,又為何堅持總理衙門及南、北洋通商大臣的對外交涉模式只是通商事務的另一種形式,並檢討地方督撫的交涉許可權是否源自“賓禮體制”的舊體制。
第三章討論總理衙門如何處理“公使請覲”的問題,又如何製造輿論,說服反對者接受外國公使行“鞠躬禮”之事。再從斌椿、蒲安臣出使歐美諸國的嘗試,將如何影響“外國公使覲見禮”的制訂,而總理衙門與各國公使又如何解釋“中外儀節不同”一語的意義。最後,分析各國公使、總理衙門、地方督撫、言官主張的覲見禮方案,並探討總理衙門的覲見禮方案,如何能取得各國公使和保守派人士的諒解,成為另一種形式的賓禮儀式。
第四章先從《申報》對“公使請覲”的報導與評論,說明中國官民如何看待“公使請覲”之事,並觀察地方士紳能否接受總理衙門的解釋。其次,從《中外往來儀式節略》的擬訂過程,探討總理衙門、地方督撫、各國公使、領事如何處理中外官員的相見儀式、公文規範、接待儀節等問題,並觀察《中外往來儀式節略》是否有利於中外關係。再次,從俄、法兩國公使的抗議,說明公使團亟欲改變同治十二年(1873)的覲見禮方案,而總理衙門如何應對公使團的要求,公使團又會做出哪些妥協,讓總理衙門同意更改覲見禮儀。最後,甲午戰爭後,“天下秩序”不再有具體的屬國存在,其概念如何調適、轉化,光緒皇帝又如何借覲禮的更定,解決“天下秩序”的失序問題。
第五章先從《和議大綱》的“外國公使覲見禮”問題,說明清政府雖被迫接受外國公使的方案,但光緒君臣通過交涉,讓新制訂的“外國公使覲見禮”仍保留了“賓禮”的等差原則。其次,從醇親王載灃出使德國之事,分析德國外部、呂海寰(1842~1927)及外務部如何交涉載灃使節團的覲見禮問題。再次,討論《辛丑和約》簽訂後,慈禧太后為何屢邀各國公使、公使夫人及外賓入宮覲見。外務部如何在“賓禮”的基礎上,採用西式禮儀,規範公使、公使夫人覲見太后、皇帝的相關儀式,又如何通過《申報》、《外交報》向中國官民解釋“西禮中用”的禮制更定。最後,從中國官民對西式禮儀的看法,探討他們如何看待“外國公使覲見禮”的改變,又是否接受清政府改行西式禮儀,與外國交際,接待外賓,進而分析“賓禮”如何過渡到“禮賓”,探討清末的“賓禮體制”是否崩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