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5日 星期四

乾隆御製台灣滿漢文碑



滿洲皇帝的漢化與大一統中國觀:
乾隆五十三年御製台灣滿漢文碑的「碑石性」研究

甘德星


摘要
碑石有其「碑石性」,為建碑者形塑社會集體記憶、強固國家論述之用。透過碑文的主觀敘事,「碑石性」的文化、政治意涵,得以彰顯。乾隆53年,林爽文之亂平定,乾隆將之列為「十全武功」之一,並於臺灣建十碑,以誌其盛。林爽文之亂,雖不能和伊犁、回部、金川的邊亂相比,但臺灣「孤懸海外,與內地不同,故乾隆亦不以小事視之。這可從乾隆事後另將碑文製成緙絲、墨刻、玉冊,以及銅戰圖以作紀念得到證明。一般以為碑文乃儒臣代筆。其實,十碑的碑文乃乾隆御製,並且是先寫漢文,後譯滿文,其中的命於臺灣建福康安等功臣生祠詩以誌事》的漢文碑文更是御筆。值得注意的是,與「御製碑」有關的其他書寫,如緙絲、玉冊、墨刻上的碑文,和《平定臺灣戰圖》上的御筆、印章全為漢文,可見「御製碑」滿文碑只是聊備一格的製作。乾隆其實是個十分漢化的滿洲中國皇帝,其立碑台灣之舉,乃傳統中國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思想的反映。因此,御製」可視作滿洲中國皇帝乾隆在臺灣的石化分身,也是乾隆作為大一統君主的具體註腳。



一、前言:碑石與「碑石性」
二、乾隆御製臺灣滿漢文碑
三、乾隆的感情投注:御製與御筆
四、乾隆的漢化思維:碑文的先漢後滿
五、乾隆的中國觀:「滿洲面具」背後「漢人身體」的折射
附錄1.《命於臺灣建福康安等功臣生祠詩以誌事》碑文
附錄2. 滿文《清實錄》所載《命於臺灣建福康安等功臣生祠詩以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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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乾隆的中國觀:「滿洲面具」背後「漢人身體」的折射

(節錄)


「御製碑」碑文的製作之所以先漢後滿自然與滿人「身體」的深度漢化有關。看來,乾隆雖「夙善國語」,但遇到複雜的問題或者需要作冗長的敘述時,仍傾向用漢文表達。乾隆的思維之所以不得不受漢文左右,是因為滿文並沒有足夠的詞彙全面應對複雜的外在情境。因此,乾隆振興滿文的目的,在於以之作為民族標記和正統的表徵,多於以之作為平常日用的實用語言。「御製碑」中的滿文碑只是聊備一格的製作。

乾隆的思考方式,因受漢地文化符號的制約,基本上乃從中國本位出發。他的天下觀,與傳統中國的儒家君主無異。在《御製平定臺灣告成熱河文廟碑文》的繫辭篇首,他指出康熙時臺灣之入於中國版圖乃朱明對臺灣認知的後繼(滿、漢文,行17)。在《御製平定臺灣二十功臣像贊序》中,他將自己和開疆拓土的光武帝相比,並引用《詩經》中的《采薇》、《出車》、《祈父》、《北山》諸章來說明佳兵黷武」的不可(滿、漢文,行5-6、13-16)。在《御製剿滅臺灣逆賊生擒林爽文紀事語》中,他又以自漢至明的日蝕為例,說明這個自然現象與出兵臺灣的關係(滿、漢文,行20-22)。

乾隆自覺是中國的天子/Abqai jui。在「御製碑」各碑文中他多次公開宣示自己因賴上天眷佑而得以平定叛亂。作為「撫育天下」的天子,乾隆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小雅.北山》)。臺灣「御製碑」是實踐這個傳統抽象政治概念的有效「技藝」(technology)之一。就「土」而言,「御製碑」的佈置猶如大清「地體」(geo-body)南北縱深的視覺再現:碑石由南而北,從臺灣經對岸廈門,一直伸延至滿洲龍興之地的東北。銘刻於其上的是盛清武功的欽定集體記憶。碑文中屢屢述及林爽文之亂的平定,乃來自全國各地的猛將(福康安、海蘭察、烏什哈達)精兵(閩、浙、桂、川、湖、黔、粵各省),聯同臺灣的官軍義民協力而成。透過碑文在多地的「複製」,乾隆將「遠隔重洋」的臺灣孤島,重新納入大清「想像共同體」之內,其作用與御賜諸羅嘉義之名,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就「臣」而言,碑文中提到原來「非我臣僕」的臺灣「生番」,儘管彼等位處國家邊緣的邊緣,但乾隆仍以其平亂有功,將之載錄於《職貢圖》之中,以示「生番」並非邊陲的化外遊民,而為隸於大清版圖的「人類」。

作為一個象徵大一統的符號,「御製碑」不啻是乾隆重申已內地化的臺灣,乃大清不可分割之一部的強烈政治宣言,並且是其於亂後,重新確立統治合法性的歷史見證。表面上,「御製碑」看似只針對臺灣一隅,但實質上,若將之置於全國的大格局來考察,其背後實隱含國家整體地理空間的內在聯繫,臺灣乃繼蒙(準部)、回(回部)、藏(金川)域外三地內屬滿洲之後,重歸大清的漢人邊地,宜乎其碑文,與彰顯盛世意象的「十全武功」御製碑文的「文類」(genre)相一致,其意義已超越當下地方亂平的記憶,而轉化為大清國史大敘事(grand narrative)的有機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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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中國邊政》,第221期(2020年6月),頁85-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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