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東(Michael Meyer)美國旅行作家,畢業於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現在美國匹茲堡大學和香港大學教授「非虛構寫作」。曾在北京生活了十年,著有《消失的老北京》一書。他的新書《在滿洲:探尋歷史、土地和人的旅程》(In Manchuria: A Village Called Wasteland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Rural China),直譯為「一個叫做大荒地的村莊與中國農村的變遷」,致力於挖掘東北地區粗獷表像之下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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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著行李箱,走出小月臺,眼前的大荒地與名字毫不相符:平坦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山腳下,黑色土地一看上去就非常肥沃」。
——梅英東
滿洲的英文名稱「滿洲利亞」Manchuria,有人說意為吉祥、幸福、平安的土地。天聰九年(1635),清太宗皇太極把女真人改稱「滿洲人」,滿洲便成了民族的稱呼。辛亥革命後,將「滿洲人」通稱為「滿族」。因東北三省是滿族興業之地,又因漢語「洲」字有地名之意,用來假借,便把東北稱為滿洲,成為地名。19世紀末,因日本和俄羅斯等列強對這一物產豐富的地區的爭奪而為世界所熟知。
東北村莊
東北村莊
中國的東北有大約1.2億居民,有著煙霧彌漫的城市和酷寒的氣候,是資源豐富,文化繁榮,多民族文化深度融合的區域。書中的「大荒地村」位於吉林省昌邑區孤店子鎮,是作者妻子自小生長的地方,梅英東穿梭於東北,他的足跡提醒人們那些消失的歷史記憶的重要性。
梅英東曾談到:「從2000年開始,約有1/4的中國村莊漸漸消失,成為人口流動和城市重新規劃的犧牲品」。這使我想到梁鴻在《中國在梁莊》一書對今日中國村莊的定義——「中國:蓬勃的『廢墟』村莊」。他認為:「村落結構的變化,背後是中國傳統文化結構的變化。農耕文化的結構方式在逐漸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的狀態,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在中國的鄉村進行著博弈,他們力量的懸殊是顯而易見的。村莊,不再具有文化上的凝聚力,它只是一盤散沙,偶爾流落在一起,也會很快分開,不具有實際的文化功能」。不曾認識鄉村就不曾認識中國,因為鄉土中國如同中國的縮影。
《在滿洲》從大荒地村出發,寫村莊的生活,寫村裡的人,並由此擴展到這個村子外的世界,即東北區域,這其中有遊記,有與當地人的對話,有社會報告。他通過旅程把東北區域的各個歷史點串聯起來,審視廣闊的歷史背景。在這個過程中,他提及了一些西方讀者或許很熟悉的參考,比如電影《滿洲候選人》(The Manchurian Candidate),還有溥儀,「二戰」前日本統治滿洲國的傀儡皇帝,也是著名電影《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的主人公。
梅英東在書中開篇時寫道:「過去四百年以來,沒有一個地區能像滿洲一樣,對中國發揮如此大的影響力」。誠然,日本和俄國曾在滿洲歷史中扮演中心角色,但要說「外國人在滿洲舞臺上扮演統治角色,這在中國各地是獨一無二的」。
對滿洲歷史的回顧,作者選擇到該地區不同地方進行短途旅遊,譬如一些名字聽上去頗為陌生的城鎮與村莊,如「復亞」和「安然」,它們屬於早已「被遺忘的角落」。日本殖民時期的「滿洲農業移民百萬戶移住計畫」(Millions to Manchuria),在鄉下地區所有的遺跡都已經消失殆盡。其中一座最廣為人知的移民村莊,是一九三八年位於大荒地村東北方六十五公里 處的四家房。那裡建立了日本大日向村的分支。梅英東想尋覓日本殖民時期的「四家房」遺跡,經過一番找尋未果。在要搭火車回大荒地村的路上,巴士司機駛離了路線,在靠近橫跨那條河的新橋附近,放他下車,告訴他這地方就是四家房。四家房在解放後改名為「舒蘭」,這地方以前是日本的村莊。時間回到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 ,滿洲國轟然崩落,許多日本移民在一起自殺了。當年雄心勃勃的殖民計畫,最終被蘇聯的坦克徹底碾碎。
柳條邊
書中提到三個地點,在讀完書後印象頗為深刻。這三個地點分別為柳條邊、三家子、旅順博物館。先來談柳條邊:乾隆皇帝在十八世紀寫下《進柳條邊》時,描述其消退的情形:「我來策馬循邊東,高可逾越疏可通,麋鹿來往外時獲,其設還與不設同」。「柳條邊」亦名「盛京邊牆」,又名「柳牆」、「條子邊」。清楊賓《柳邊紀略》:「今遼東皆插柳條為邊,高者三四尺,低者一二尺,若中土之竹籬;而掘壕於其外,人呼為柳條邊,又曰條子邊」。柳條邊初設邊門二十一,後減為二十。每門有官兵駐守,稽察出入。
柳條邊有二條。一條從大東溝東南渤海起,經鳳凰城邊門到威遠堡折向山海關,主要防漢民偷渡;另一條從威遠堡東北,延伸到吉林市北的法特,防止蒙古牧民越邊界往旗地放牧。然而,柳條邊這道籬笆在乾隆年開始就逐漸失去它原有的功能。到了清朝後期,滿蒙漢諸民族面臨著沙俄的共同威脅,清政府果斷的廢棄了柳條邊,鼓勵漢族移民吉林黑龍江兩省。
柳條邊與長城不同,遺留下來的殘跡不多。一八八六年,有支英國隊伍探索整個滿洲地區,發現這道圍牆「比起今日的羅馬長城,更難發現其存在。不過,木製的閘道依然保留為海關關卡,一切的往來通行都得支付釐金。偶有見到土堆或一排樹標誌出原有的柵欄。」
歷史學者建議梅英東去找當初用來區隔滿洲和蒙古草原的西側柳條邊。那裡離清原縣二百公里 ,作者往西而行,在新民鎮下車問詢,多方打探之下,沒人聽過「柳條邊」。後他抵達彰武鎮,又折回三十公里 ,在當地地標似的一塊藍色招牌下停駐,一位姓方的農民停下拖拉機,詢問他有何事?在得知作者尋找柳條邊時,他答道:「你就站在上面」。這裡,曾經的柳條邊,現在可見的只有遍地種植的大豆和花生。政府曾經設立兩塊石碑,現在僅剩一塊,上面的碑文記述說:昔日大門前的大道就是蒙古與滿洲的分野。梅英東用乾隆《進柳條邊》詩中的最後一節為尋覓柳條邊之旅畫上句號:「意存制具細何有,前人之法後人守,金湯鞏固萬年清,詎細區區此樹柳。」
三家子
再來談「三家子」。三家子是東北最後一群還操持滿語的本地人所住的村子,位於今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富裕縣。居民是三個旗民家庭的後代,在十七世紀時被派來此地防衛,抵抗沙俄入侵。因最初來到這裡的是計(計布出)、陶(托胡魯)、孟(摩勒吉)三姓氏,故名三家子。滿語在歷史上曾是滿族的共同語言,但至清代中後期,絕大多數滿族人先後轉用漢語。三家子村如今只剩下三人還能流利使用滿語,他們都已經八十多歲了。
在現今保存下來的清朝時期千萬份文件中,有二成左右是純滿文,除少數專家以外,其他人都難以辨識,可以說滿語已經「死掉了」。但是滿語詞彙卻又早已融入我們的生活中,兒時最愛吃、最熟悉的甜點「薩其馬」,是滿族入關後帶入京城的,「薩其馬」的名字,是根據滿語「sacima」音譯過來的。再如東北詞彙中很多都是滿語音譯詞彙,「吉林」滿文「girin」,是音譯漢語;「松花江」滿文「sungγari ula」,漢譯為「天河」,「烏拉」為江河之意,松花即「松阿察裡」的音譯;「圖們」滿語「tumen sekiyen」,音譯「土門色秦」,「土門」為「萬」之意,「色秦」為「本源、源流」之意,即「萬水之源」。但無論如何,原始的滿文已經遠離今天人們的生活。最初的滿族文化大都也停留在遙遠的歷史中,滿文是研究滿族歷史文化的一個重要工具,學習研究滿文,是希冀留住一把打開歷史的鑰匙。
旅順博物館
在本書快接近尾聲的一個章節中,梅英東談到了他到訪的旅順博物館。旅順博物館坐落於有「半部中國近代史」之稱的大連市旅順口區,其前身為日本殖民統治大連時期,始建於1915年的滿蒙物產陳列所。1916年定名為關東都督府滿蒙物產館。文革時期,遵循破「四舊」原則,文物需砸毀,好在當時館長機智,把文物事先裝箱,再利用障礙物進行遮擋,使博物館大多數文物逃過這場劫難,得以保存至今。1972年,旅順博物館在「文革」閉館後恢復開放,基本陳列為《歷史文物專題陳列》。
旅順博物館的劉館長向梅英東講了一段非常感人又意義深遠的話。這也是整本書非常觸動我的一段話:「我整個生涯,我的一生,都在保護那座博物館,還有裡面的一切。歸根究底,我愛我的國家,我是個歷史學者,我熱愛中國歷史,所有的一切,不論好壞、也不論光榮與卑劣。旅順博物館——它的地基、建築物、收藏品——代表東北獨特的歷史、以及中國歷史中非常多的部分。(博物館)是我們祖先所創建出來活生生的故事。」我想只有真正熱愛歷史,熱愛他所生長的這片的土地,從心底愛這座博物館的人才能講得出來。這段話是如此樸實無華,平實而真摯。
餘韻
梅英東談到他力求尋找不起眼村鎮的地標、歷史和它們如何影響著當下中國。譬如,在市民公園裡聳立著殘缺的日本的神道教神像,一間舊地主的院落,一塊雕刻成聖母瑪利亞的岩壁,一座與洋蔥頭形狀的東正教教堂比鄰而立的猶太教教堂。他認為這些都已經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但很可惜,它們曾經長期被忽視。
在梅英東筆下,這片土地的味道、歷史記憶、各色人物和正在發生的故事,撲面而來,栩栩如生。從滿洲到東北,它複雜斑駁的歷史似乎是一種循環,與遵循二十四節氣的傳統農作一樣,彼此呼應。另一方面,中國農村因現代化而面臨巨大的不確定性,大荒地村企業正在飛速發展,農民被企業宣傳畫上所塑造的美好生活所吸引,「發展主義」推動或迫使農民們放棄土地與家園,完成從農民到企業員工的身份轉變,搬進加工廠旁邊建起的現代化公寓建築。白山黑水的傳統生活方式瀕臨消亡,歷史、自然、農事、人物,循環與中斷,變與不變,歷史的文化底蘊在消亡,但新的文化尚未積累起來。
參考資料:
1. 梅英東作、吳潤璿譯,《在滿洲 探尋歷史、土地和人的旅程》(新北:八旗文化, 2016年)。 2. 梁鴻,《中國在梁莊》,(北京:台海出版社,2016年)。
3. 史為樂主編,《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5年,頁1835。
4. 李喜林,<清代的柳條邊>,《蘭台世界》,1999年,第4期,頁38-39。
5. 關於柳條邊的歷史沿革可參看,滿洲國經濟部要員,周家璧著《滿洲之柳條邊》。
(陳爽,北京人,中正大學滿洲研究班通訊員,國立中正大學歷史研究所100屆碩士畢業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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