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的黃昏

愛作詩的一國之君

若問：「誰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大家的答案可能各不相同，但只要讀過一點詩的人，總會有自己的答案。不過，若改問：「誰是中國最多產的詩人？」有答案的人應該不多，而且答案很可能是錯的。正確的解答：中國最多產的詩人是位滿州人，姓愛新覺羅，名叫弘曆，一般人比較熟悉的稱呼是「乾隆皇帝」。

乾隆帝一生作詩共三萬多首，妙的是，沒有一首是我們背得出來的名作。這證明他的詩才有限，但精力實在充沛，而且活得夠久。他的時間除了用在治國與作詩之外，還用來在很多歷代珍貴文物上留下他的觀後感、評語與圖章。這種行為讓後代不少人搖頭，其中特別有名的一位，就是小說家金庸先生。金庸因為小時候在家鄉到處都看到乾隆御制詩的石刻，實在礙眼，就在他的《書劍恩仇錄》裡，開了乾隆不少玩笑。

撇開文才不論，乾隆帝是中國歷史上一位相當了不起、功業卓越的君王。除了事功之外，他還有幾件出類拔萃的紀錄：享壽八十九歲，是中國歷史上最長壽，也是掌權時間最長的皇帝，並且是歷史上極少數的「太上皇」之一。「長壽」這個優勢，除了讓乾隆有機會完成更多的事業之外，卻也在他的身上產生了一些併發症。

乾隆在位六十年之後，於八十五歲時，禪位於其子顒琰（嘉慶帝），自己成了太上皇。但有一件事很奇怪，他禪位之後，並沒有真正地讓嘉慶掌權，反而依然事必躬親，甚至公然說：「以後小事可以交給皇帝，大事還是我來辦。」搞得一直到他駕崩之前的三年間，嘉慶帝只能當個沒有權威的傀儡皇帝。天有二日，皇帝無權，對一個帝國來說，絕對是件不幸的事。這讓人嚴重懷疑，乾隆已經不是過去的那位明君了。為什麼呢？

太上皇不一樣了

其中的原因，清朝本國的史料為了皇帝隱諱，當然不會明言。然而，我們卻可以從一部外國的史書中找到線索。這部書就是朝鮮國的《李朝正宗實錄》，當中詳細記載了當時朝鮮派駐中國的使臣，對乾隆這位太上皇的觀察以及看法。其中有一段是這麼說的（譯為白話）：「太上皇的外貌跟元氣倒還依舊，但是太善忘，昨天才發生的事，今天就記不得了，早上自己才做過的事，晚上也許就完全想不起來。所以在旁邊侍奉他的人，常常被他搞得昏頭轉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

如此詳盡的史料記載，讓我們對太上皇的症狀了然於心，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乾隆顯然是得了老年失智症，在這樣的高齡出現失智症狀，而且是以近期記憶喪失作為主要的病徵表現，「阿茲海默症」應該是最可能的診斷。

「阿茲海默症」的病理變化，最早出現在掌管近期記憶的內側顳葉，所以患者通常最早會出現近期記憶的減退。也就是說，剛發生不久的事很容易忘記，久遠的舊記憶反而能夠保持。而隨著病程的進展，阿茲海默症的病理變化漸漸蔓延到腦部的各個區域，就會產生更多其他智能障礙。史書記載，在乾隆的身上，除了近期記憶力的明顯障礙之外，還能看到一些其他症狀。

清朝宮中的規矩很嚴，從皇帝到大臣的服裝式樣，一點都不能錯，並且還要隨時令「換季」。乾隆太上皇在夏天還沒過去時，就自己戴上了冬天的「暖帽」。旁人看著奇怪又不敢問，還怕乾隆問大家為什麼還戴著「涼帽」，所以從嘉慶皇帝開始，所有的王公大臣全都陪著乾隆提早換季，在夏天戴上了熱得受不了的暖帽。這個事件顯示，乾隆的「定向力」已經產生了問題。所謂的「定向力」，是指一個人對周遭環境正確認知的能力，主要包括人物、地點、時間三個要素，而其中的「時間認知」那一項，就是罹患失智症時最容易發生問題的功能。

乾隆朝的權臣和珅，厲害能幹，早期辦事得力又十分清廉。但是到了乾隆的晚年，和珅愈來愈囂張弄權，貪得無厭，種種離譜的行徑，滿朝文武都看在眼裡，痛恨不已，唯獨太上皇乾隆對他的恩寵有增無減，好像這世上只信任和珅一人，所有的政令都交由和珅來轉達。不只滿朝官員，連嘉慶帝也敢怒而不敢言。乾隆晚年這種執著權力、忠奸不分的行徑，明白顯示他的失智症已嚴重影響到他的「判斷力」。

歲月不饒人，阿茲海默症以及其他種種失智症，都好發於老年人，且會隨著病人的日益年邁以及病程變化，導致各種各樣需要處理的問題。在乾隆太上皇的時代，沒有現代醫學的呵護，能夠活到失智高齡的老人本就不多，像乾隆這樣高壽而動見觀瞻的一國之君，才會被記錄下來，可當時失智症一旦發生，並沒有任何治療的手段。今日我們邁入高齡化的社會，失智症的相關問題會愈來愈普遍，成為日益重要的課題。所幸，神經醫學的發達，也早已不同往日，對失智症的研究、診斷與治療，不斷有新的突破，給患者及家屬提供了愈來愈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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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漢澄
2018 11 9 聯合報，繽紛，D2